新兵入伍那年，下着雪，头发里全是冰碴子，冻得说话嘴腔打颤，仓头公社的兵分批站在武装部门口，谁也不想退缩，心里头还满是打听：今年有多少人能去甘肃那块。眼前站这一群，有马光辉，蔡召吉，范伟民，范吉伟，汤天亮，还有我，常年一个公社地瓜馍馍长起来的，走进军营心里竟像开盲盒。
部队比谁都讲究老乡情，却也比谁都现实。新兵蛋子，分到哪个连，排里下了命，就各自忙活，可只要没事，还是蹿到对面院里，会合。六个人没在一个连队，新兵刚下连不是傻笑就是瞎琢磨，团营院子里一声哨响，各忙各的，等到队伍散了才趁空相互找，找着就又挤在水房、食堂、哪怕厕所门口，抄着手，脱下军帽，聊点家门口收麦子的事儿，吐槽班长谁谁脸比锅底黑。
营房里争先进烈，谁都不服谁。训练完、大清早跑五公里、写汇报材料、站岗、打靶，月月都有评比。哪里容易，你抢我争，明明一块来，到最后谁表现好，心里比谁都清楚，但嘴上一个不松口。那会儿马光辉悄悄当上了副班长，成为我们里第一个带个兵的，也是大家口中的榜样，其实我们几个暗地把劲拧成麻花，他行，凭啥我不行。
后来慢慢地，大家都爬了上来，有的直接战士当成班长，有的成了积极分子，通报表扬一回接一回，到年底的时候，六个里头四个开始提干。那年春，我刚做完体检提拔成排长通知还没下来，蔡召吉也坐不住了，文书岗位上的人硬是转到炊事班班长，最后分队长也抢下了。汤天亮眼尖，直接军校走起，临去之前还一起在小饭店喝两口酒，送行时候马光辉自打没现身。
一只鸡窝里，突然有人打个飞的，剩下的总觉得窝里小。刚刚三个一提干，剩下两个蔫了，聚会都不叫人，连个电话也少了。蔡召吉自个儿还玩笑，说还和我们玩啥，说完自己成了分队长。彼时的范伟民还在本班当兵，马光辉依旧副班长，站在那里，干得死命，却发现和出头的距离越来越远。
六个人里马光辉最焦虑，最急，明面上什么都不说，心里像锅底炒馍片，蹦哒不安。一年提干风吹起来，搞得厉害，有头的都被拦不住地推进去，唯独马光辉原地不动。班里训练没掉过链子，管理人头没人说不行，但推人的总推别人，连指导员开会都不点他名字。回家探亲成了导火索，村里人、家里人都拿“提干不”盘问，穿的还是老班长“二个口袋”，谁看了谁扎心，家里桌上一躺三天四夜不出门，家里人絮叨两句脸都快掉地。假期一气儿没等完扭头一走了之，往部队跑，心气全乱了。
一个劲儿憋气的脾气，换谁都不好过。捏不住自己，心里窝得慌，马光辉当着干部面，两回三回表达不忿，明里跟连长、指导员叫板，说别的班长这也不行，那也一般，自己咋被架在外头。他着急地直接对连里干部起了意见，在战士面前也碎嘴，说部队分人亲疏不公道，消息没过几天就传得满连都知道。
时间一拖，干部心里一杆秤，有人觉得不沉得住气，更要再考验考验。日子一晃，团里拉练，拉练正忙，马光辉情绪彻底绷不住了，跟排长吵了几句，气不过一甩手直接从军车上跳了下去。队伍全愣住了，哪里见过班长干这种事，山坡下没撞上大石头算命大，半路还被树杈拦住，人虽然保住，干部脸都白了，急得送进医院。
事后班长职务直接撤了，人出院以后整天消沉，单人床上一躺一整天，不去操练，不聚集体，见谁都没影，半个月后部队考虑他的情绪，直接派几个人把他送回老家，兵还没转志愿当，自己路就堵死了。
老战友听完消息好久没回神。一个劲琢磨，不就没提干，没什么大不了的，有的是优秀战士没升，照样干得扎实，转志愿兵当一辈子，退伍回地方，哪头不是出路，咋非得死盯着一个口子钻死牛角尖。
马光辉回家那年，如同一根弦断掉，一年以后，竟然传来了让人难以接受的噩耗。马光辉选择结束自己生命，村里人震惊，更让我们几个人再没开口细说过当年“排名”那点破事。吵着吵着，才知道，情绪这东西藏得深，每个人能扛的分量差得太多。精神、心理、脾气，归根到底就是走多远走多正的那根线，一旦断掉，外头光鲜的成绩、军装、口袋、立功章，全都不顶事。
现在想来，一个人的成功从不是全靠一朝一夕，提干、立功、升职，只是人生一程的小节点。哪怕再不顺意的事儿，日子拉长，总会有自己的出口。人和人遭的气不一样，但活着谁没点磕碰，关键是把心放宽。强悍的是内心，不是肩章，走不完的路，没到的终点，总不该就地崩溃一地鸡毛。
想起新兵蛋子顶着冰碴子小跑进营区，大家拼那个劲头，马光辉走得太急，一下冲破底线，倒在了路上。几个当干部的老同伴，这些年谁都不再对那年提干的名字说出一声高兴。后来大家都有感慨，真正厉害的，不是比出几条杠几颗星，反而是能沉住气，熬过失意，守住本心。
六个人，同走一段路，但每个人的结局离得很远。马光辉仿佛成了那时风暴中的第一个倒下者，他的路在自己心里先封死了。部队的门很多，天高地厚，处处有舞台，真正艰难的其实是那道坎怎么翻、哪天主动松一口气。
至今夜里头想起来，营房下大雪那边站满的人，马光辉就是那个总想头一个冲出去的。只可惜，有时候把自己逼得太急，世界再大也走不开。队伍里排长有了，司务长有了，干部走了一轮又一轮，但失去的人，再没机会回头。
这事一说满是惋惜。人这一生，走得多远不看别人怎么看你，而是看你自己怎么过自己那道坎。脾气再急，输不起，人终究输给了心里的那股劲。走得正，走得远，就得有点宽，肯认输会转弯，能冷静那就是赢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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