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汉书》的作者是班固,他那会儿正是在东汉刚开始不久的时期生活着。
和司马迁比起来,班固可不一样。司马迁写的《史记》,里面不乏对现实的批判和反思;而班固嘛,始终心系汉帝国,唱的都是赞歌。
汉明帝永平五年(62)那会儿,有人写奏折告状,说班固“私自整理国史”,结果班固被关进了牢里,书稿也被搜查走了。班固的弟弟班超赶快跑到洛阳,为兄辩解。汉明帝看了书稿的内容,才知道班固心里满是对大汉的忠诚,便把他放了出来,还封他为兰台令史。之后,班固参与编写东汉的官方史书,也就是《东观汉记》(不过这书后来散佚了),里面有光武帝的记载。到了汉章帝建初七年(82),《汉书》总算初步成书了。
作为扶风人,班固在朝中算是“长安系”的一员。那些老一辈的三辅人士,曾经觐见天子,享受过大汉的荣耀,不过由于他们归顺刘秀较晚,升迁起来就比较吃力,心里有点不太平衡。但班固出生在新时代,长在新时代,所以他对新局面并没有排斥。他写了《两都赋》,大肆赞美洛阳的繁华与制度之美。考虑到东汉建国时的气势,《两都赋》描述的景象或许不是空谈,而班固自己心里,也不一定只是为了迎合时势。
对当时的人们来说,只有归属于这个帝国,个人才算是真正活在世上。光武中兴之后,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得上汉帝国的长久呢?成为帝国意志的一部分,真是多么荣幸的一件事。
天命虽然有一定的规律,但人的际遇总是变来变去。在汉和帝时期,班固跟随窦宪,结果不怎么顺利。他的家奴喝酒后阻拦洛阳令种兢的车,还大骂起来,简直没把种兢放在眼里。因为惧怕窦宪的权势,种兢也不敢追究这事。可等到窦宪倒台后,班固被种兢陷害,在洛阳狱里丧命。
临终前,他有没有怀疑过自己亲手写的那些汉家神话是真是假?
▲班固的画像,图片来自网络。
女主
班固去世的事情,引出了东汉时期外戚横行的祸事。
章和二年(88),汉章帝一走,年纪才十岁的太子刘肇,也就是后来被称作汉和帝的皇上,登上了皇位。因为这位新皇呢,还太稚嫩,太后窦氏就开始主持朝政,她的兄弟窦宪也轮到掌控国家大事。在不少人的眼里,章帝一死,东汉就悄悄走向了由盛转衰的关键时期。那会儿的外戚权势太大,也成了后来两千多年研究这段历史时,大家的共识和认知。
咱们可以先把皇帝身边那些女人们好好整理一下。
刘秀刚开始创业的时候,和新野阴氏联姻,这背后可是南阳的那些豪门大族在撑腰。后来,为了拉拢河北的豪族,他又封真定郭氏为后。统一天下后,刘秀把郭氏废为中山王太后,又把阴氏立为皇后,阴氏的儿子刘庄成了太子。可他又不想太过打压河北那边的势力,所以还是对郭氏很尊崇,主要是为了防止阴氏去逼迫郭氏。
刘秀的亲戚里,还有几个来自西北的家族,像扶风的窦氏、安定的梁氏和扶风的马氏。马氏原本和窦氏、梁氏之间关系不错,据《后汉书》记载,马援曾经生病,梁松去看望他,在床边拜礼,马援没有回应。梁松走后,马援的儿子就问他,为什么要得罪这么显贵的人?马援说,他只不过是梁松父亲的朋友,无需太在意这些强势的人。从此以后,这两家就结了怨。后来,马援在远征武陵蛮时失利而死在军中,梁松和窦固趁机落井下石,马氏逐渐衰败。为了维护家族的地位,马氏家族决定终止与窦氏的婚姻,把马援的女儿,也就是明德马后,送入太子宫。等汉明帝登基后,为了打压窦氏,逼窦融辞职,还禁锢了窦固,还把梁松给杀了。
史料里说,东汉的皇帝们挺喜欢皇后,可是,生下皇子的皇后却不多见。皇帝的宠幸,更像是政治上的宠,而不是出于人情。马后进宫之后,肚子迟迟没动静,在还没正式被封为皇后之前,明帝就把贾贵人——也就是马后的外甥女的儿子——过继给马后,让他当养子,后来这孩子就是汉章帝了。
贾贵人让出儿子,算是一招家族策略吧。整个东汉时期,姐妹亲属一块儿进宫的事儿屡见不鲜,只要有人生了子嗣,受益的就不只是个人,而是整个后族。地位相对较低的贾贵人,当然没有拒绝的余地。马后肩负着振兴家族的任务,她的失败就代表马氏一族的失败。想要突围,有个常用的办法就是靠美色征服皇帝,可皇宫里美女如云,总有人更年轻更漂亮。马后另辟蹊径,努力讨好阴太后,为自己争取到一些政治筹码。在选皇后的时候,阴太后一句话“马贵人德冠后宫,即其人也”,就一句话定了下来。
▲阴丽华的画像,来自网络资源。
当上皇后也不意味着就能安享太平。郭氏被废的事例摆在眼前,除非自己的养子能登上皇位,否则根本没有一刻能放松。马一再阻挠兄弟们的官场道路,并不为他们谋取高官厚禄,主要是怕招惹皇帝的忌恨。马后的兄长马廖、马光、马防,在明帝在世时也不过就担任虎贲中郎和黄门侍郎罢了。
马氏的小心翼翼打理家族地位的同时,女主的政治雏形已经开始露出端倪。可惜,马后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天。永平十八年(75),明帝驾崩,章帝登基。在表面上看,章帝非常信任自己的舅舅们,还让马防出去领兵,试图积累军事功劳。不过,另一方面,他却迎娶窦氏和梁氏的女儿为皇后和贵人。这两家本就势力较弱,又与马氏之间有些恩怨。章帝这么做,明显就是想通过外戚干预外戚,打破传统的势力格局。
马后想出一个办法,她让和自己有姻亲关系的宋贵人家的儿子刘庆当太子,试图抢占皇储的宝座。这一番努力,可惜注定要落空。必须先确保女主的安稳,才能保证太子的未来,否则就只会重蹈郭氏的覆辙。有意思的是,窦皇后的曾外祖母正是郭氏。
建初四年(79),马后去世。才过了四年,马氏兄弟因为生活铺张浪费、接待宾客过多,被免职回到封地。
▲明德马皇后像,图片来源:网络
窦皇后,另一个马后,不过手段更狠一些。她收养了梁贵人之子的刘肇,再加上诬陷,使得太子刘庆被废,宋贵人也服毒自尽。刘肇成为太子后,梁家私下里欢呼庆贺,可窦氏一族一听到,都担心梁氏得势会害到自己,就开始诬陷另一位贵人,指控梁贵人父亲谋反,结果他们一家被放逐到九真。最终,宫里竟没人知道刘肇其实是梁贵人的孩子。
窦家人作威作福,阴、马诸氏“莫不畏惮”。不过,窦皇后对于章帝而言,就像马氏对明帝一样,纯属一枚棋子。章帝随意限制马氏兄弟,也更无须太多顾忌到窦氏。窦皇后的兄长窦宪得势之后,低价买走公主的园田,章帝严厉斥责他说:“国家弃宪如孤雏、腐鼠耳!”窦宪吓得魂飞魄散,窦皇后立刻“毁服深谢”,归还那园田。章帝虽然就此原谅了窦宪,但也没再重用他。
看光武、明帝、章帝这几个朝代,皇后都是像踩在薄冰上一样,小心翼翼,外戚们战战兢兢,没有哪一个敢轻易挑战皇权。不过,到了汉和帝登基的时候,出现了一个重大变故——他年纪刚十岁,成了东汉第一个幼帝,于是皇帝的实权便落入了窦太后手中。她把朝政交给了兄长窦宪和太傅邓彪打理。邓彪性格温和,是个普通的循吏,刚好能成为窦家在外朝的代表人物。
章帝去世后,各地诸侯王纷纷前来洛阳吊丧,其中就有齐殇王的儿子、都乡侯刘畅。刘畅在京城里挺活跃,渐渐获得窦太后的信任。不过,某次上书时,刘畅请求掌握“宫省之权”这一事务,没想到触动了窦宪的利益,结果窦宪派刺客暗中杀了他。窦太后对这事非常愤怒,把窦宪软禁在宫中。这一举动没让窦宪吃上牢狱之灾,但他得要向天下人交代个说法。于是,他决定“自求击匈奴以赎死”。永元元年(89年),窦宪带兵北上,大败北匈奴,登上燕然山。班固还特意撰写了《燕然山铭》,用来颂扬“汉之元舅”的赫赫战功。
永元三年(91年)正月,和帝正式穿上了元服,标志着他正式告别了幼主的身份。窦氏家族掌控了朝廷大权,派系的亲信遍布宫内外,和帝想要争权,只得依靠身边的“近臣”。其中最关键的两个人,一个是宦官郑众,另一个则是前面提到的宋贵人之子刘庆。永元四年(92年),窦宪带兵返回京城,和帝则趁机发起了厉害的反击,将行宫迁到北宫,掌控了禁军。洛阳城的兵权就这样一下子被夺走,窦氏一派的势力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。窦宪、窦笃、窦景三人被逼到了绝路,只能选择自杀,而他们的支持者也都被一一清除出洛阳。
永元九年(97),窦太后去世,梁氏向和帝呈书,透露了自己家族的秘密。有人提出要追尊窦太后为皇太后,和帝则不予批准。紧接着,他立阴氏的女儿为后,又大幅提升梁氏外戚的地位。阴后身材矮小,性格多疑,和帝逐渐宠爱起开国功臣邓禹的孙女邓绥。后来,阴氏想要害邓氏,事情败露后被废黜,邓绥反而被立为皇后。
到这步,历史基本上还是沿着刘秀之前设定的轨迹走。大部分时候,掌控各方力量都挺遵规守矩,虽然权力的格局偶尔会有些起伏,但整体上还是维持着一种平衡状态。
不过,有两股变天的力量正在搅乱局面,掀起不小的波澜。
有一股力量,出自皇帝自己。皇帝这个角色,实际上只是皇权的一个外在表现罢了。从秦始皇开始,不管是明君还是昏君,大家都在试图打破那些限制他们的规矩,想把自己的权力撑得更宽一些。到了东汉前期,皇帝们已经摸索出不少诀窍,比方说倚重身边的近侍,决策在宫中搞定,把外朝的机构变成用来执行的机构;还有用地位不高却权力很大的“酷吏”,来监视那些官员等等。
总的来说,皇帝制度的本性决定了,皇帝自己就是皇权最大的颠覆者。他们能够打破既有的规矩,引入新的力量,建立起不同的秩序。在和帝时期,宦官郑众和蔡伦的地位像火箭一样迅速上升,那些崛起的宦官势力,已经成为权力格局中一股不可忽视的隐形力量。
▲蔡伦的画像,来源:网络
另一股力量则出自那些儒生。
父权
在《后汉书》里,范晔回忆了两百多年前东汉的历史,认为外戚干政算是一种不正常的秩序:“东京皇统屡次断绝,权力都掌握在女性手中,外戚当权者有四帝,执政者有六后,都是在帐幕之后,靠父兄委托处理政事,贪恋孩童以长期掌控政权,压制贤明之士以维护自己的威势。”就这样,东汉才会“陵夷大运,沦亡神宝”。
这番话,说得挺激烈,也挺偏激的,不太符合汉人传统的认知习惯哦。一般来说,汉人对朝代的兴衰,可能 More with 中庸之道和现实的复杂性,很少会直指外戚当道就是“陵夷大运,沦亡神宝”,几乎有点过头了。至于范晔,他这么说,或许更多反映了他本人对当时政治乱象的不满和批判,是在强调外戚干政的不良后果,突出其带来的祸端,或者说,他试图用极端的言辞唤起作者的警醒。再说,范晔也不过是借古喻今,想传达外戚把持朝政是危险的观点,毕竟文学和史学里,很多时候讲得重一些,无非是希望提醒后人不要重蹈覆辙。
建初元年(76年),汉章帝本打算给自己舅舅们封爵,结果明德马后的反对,不希望家族权力过大。到第二年,天灾遇上大旱,有人上奏觉得不封外戚,天会降灾惩罚大家。皇帝跟官员们都同意,决定大封外戚。皇帝跟母族一同掌握政权,本来就是天下正常的秩序之一。
▲汉章帝。照片来自影视作品中的截图
两汉时期,母系观念依然盛行。试举几个例子:
在张家山汉简《二年律令》中,有一块专门提到“置后律”,明确规定爵位和财产可以由母亲、妻子或者女儿继承。
汉文帝的母亲薄姬从小就失去了父亲,由母家抚养长大。
汉武帝得知在民间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金俗,急得直问:“怎么不早说?”他亲自来到金俗家门口迎接,吓得金俗一家惊慌失措。等他们搀着金俗出来时,汉武帝下车,问:“大姊,藏得真深啊?”说完,他带着她进宫,拜见太后。汉武帝并不在意姐姐不是同一父亲所生,反倒特别宠爱金俗一家。
东汉的思想家王符,因为他母亲的身世不清楚、地位又比较低,小时候常常遇到别人欺负他。
顺帝时期,魏郡出身的霍谞的舅舅宋光被人陷害关押,他写信给大将军梁商,为舅舅讨冤,上面说:“谞与光骨肉,义有相隐,言其冤滥,未必可谅,且以人情,平论其理。” 这意思就是说,我和舅舅是血浓于水的亲人,不方便为他开脱,但我会讲理,把他的清白讲明。
东汉末年,广陵的人陈矫本来是“刘氏子”,后来被过继给舅舅家,改了姓陈。
这些例子都说明,虽然母族和妻族是异姓,但其实依然算一家人在。你看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和《东观汉纪》,皇后都放在“外戚传”里边;到《后汉书》的时候,“外戚传”又变成了“皇后纪”。在汉朝,皇后的身份不只是个母仪天下的娘娘那么简单,还能以“太后”的身份为皇帝撑腰,靠外戚的关系来保卫皇权。天子信任外戚,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。
可是时间一长,皇权和社会的重心开始慢慢偏向了父系那边。
第一点是关于姓氏的变动,起初,姓氏并不一定得和“父子同姓”严格一致,改姓其实挺随意的。比如说汉桓帝皇后邓猛女,本来是邓香的女儿,但因为母亲再婚嫁到梁家,改了姓梁。后来汉桓帝灭了梁氏外戚后,邓猛女又改回了邓姓。有官员上书说皇后不该改姓,于是她又恢复了邓姓。这次改姓受到批评,反而显示出某种规矩正在慢慢形成。
第二个方面是关于祖宗的观念。到了西汉时期,很少有人清楚自己祖先的具体名字,比如刘邦称自己的父亲为“太公”,这让司马迁都难以确认其真名。在《汉书·列传》中,记载人物的时候,基本上都是“名字+籍贯”,很少提及祖辈的名字。到了东汉之后,人们逐渐开始关注祖先的来历,还会去找寻祖宗的情况,有时候为了显示身份高贵,甚至会“创造”自己的祖先。随着时间推移,家谱开始大量出现。
越来越多的规章制度,反映出父系观念的加强。
两汉边缘,家族间常相互联姻,大家伙儿对妻族、母族团结得紧紧的,在战乱中保持实力,割据一方,也不用拘泥于姓氏的同异。到了天下太平、朝廷的权力还挤不进四面八方,强大的家族逐渐崛起,逐步分化。随着察举制度的实行,门第和阀阅逐渐成为选才的主要标准,家族之间的界线变得更为分明,家族里的单一姓氏尤为突出。与此同时,妻党、母党被视为“外人”也就怪不得了。
王朝换了又换,宫廷闹腾、英雄崛起、豪杰陨落,就像海浪拍打岸边,激烈得不得了,可这不过是海面上的波涛罢了。而父系观念的形成,就像海平面逐渐升降,要经历上千年的轮回,才能让“宗族”的世界逐步浮现出来。站在那浩瀚的历史遗迹前头,难免会觉得一种宿命般的悲凉,个体的力量微不足道,仿佛万事都已被安排好了似的。
个人的不稳定感也是命运的一部分,正因为心里那份不安,才会激发出改变的冲动,最终义无反顾地投向“宿命”。
东汉中期,外戚掌控朝政的情况其实没有让皇帝特别担心,反倒激起了许多儒生的不满情绪。因此,他们开始推崇阳刚之气。汉和帝去世后,邓氏掌权,先立一位出生不过一百多天的刘隆为殇帝,不到一年,这位皇帝就去世了,又立年仅十三岁的刘祜为安帝。永初元年(107),地震频繁发生,官员李固上书直言,太后干涉朝政,导致阴盛阳衰,从而引发地震。而这番话距离汉章帝时期外戚遭遇天灾的说法,也就不过三十年左右。
▲邓绥的画像,图像来自网络资源。
安帝一开始自己掌权,重新倚重外戚阎氏,不过有人写信劝谏:“陛下您好仁爱善施,关爱九族,可是把俸禄都交给外家,官府权力变成私家势力,像是翻车重蹈覆辙,难道没有遭受挫折的教训吗?”话里意思挺明显,虽然皇帝喜欢依赖外戚没错,但这不能把朝中的大权都交到别人手里。
东汉末年,经过学问渊博的经学家反复推敲后,九族体系里已经不再有“母妻之党”的地位,父权优先,祖孙同姓,按夫权制定妻子关系,“亲亲”的观念让位于“尊尊”。皇权不再依赖母家的支撑,外戚掌权的合理性被彻底否定。
意识形态不是简单的对权力的粉饰或伪装,它本身就是一种权力。儒生们内心的焦虑与期待,重新塑造了皇权的面貌,甚至让后世的范晔在写东汉史时理所当然地将外戚视作毒瘤,而在随后的历史发展中,外戚的地位似乎从未有过翻身的迹象。
虽然儒生们对外戚政治表达了强烈的反对,但有时他们还是会与外戚合作一番。
在后人的印象里,邓绥被称作“贤后”。殇帝即位之初,邓太后有意让兄长邓骘协助政事。邓骘原本打算通过立功荣耀来树立威信,可惜战绩中水分太多,没法硬拼,只能选择走一条与窦宪完全不同的路——广泛引荐名士。据史料记载,邓骘“引荐天下贤士何熙、祋讽、羊浸、李郃、陶敦等人,安排在朝廷之上;还招揽杨震、朱宠、陈禅,布置在幕府之中,这才让天下得以安定。”
窦宪掌权之后,提拔的多是自己的亲信宾客,那几乎算是火箭式的晋升吧。不过,邓氏对察举制挺敬重的。邓太后在永初五年(111)两次下诏,叫官员们推荐人才,虽然大部分是邓家的“门生故吏”,但起码也算是符合民意。同时,邓太后对宦官郑众和蔡伦也挺客气、很有礼。
儒生们其实并不反对这个秩序,可皇帝可不这么看。安帝作为外藩,要想登上皇位,少不了邓氏的帮衬,可等他长大成人后,邓氏一直扯着不肯放权,双方矛盾就越来越激烈。到永宁二年(121),邓太后去世,亲政的安帝一怒之下,立马把朝局搞得乱七八糟。
他用外戚耿氏和皇后阎氏,取代了邓氏家族;用身边的两个小黄门——李闰和江京,取代了蔡伦。皇帝的“内宠”组成的利益联盟,变成了掌控核心政局的人。
▲汉安帝,图片来自网络
大臣杨震果断站出来,反对安帝的新政:一开始就上书反对皇帝的乳母王圣和她女儿伯荣插手朝政;接着又婉拒耿氏和阎氏推荐的官员;再然后,借着地震这事,劝皇帝要发扬刚健的品德,摆脱那些骄奢的宦官。
有人向安帝进言,说杨震是“邓氏旧吏,心怀怨恨”。对一心稳固自己地位的安帝来说,“邓氏旧吏”这词,实在太敏感了。他亲政后,虽然靠亲信把皇宫里的权力重新拿回来,可外头还有不少“邓氏旧吏”,不除掉他们,怎么能心安理得?于是,安帝决定把杨震赶走,命令他返回老家。
杨震来到洛阳城西的几阳亭,满腹委屈地说:“我蒙恩在朝,可见奸臣狡诈得无法诛除,邪恶的妾室扰乱宫闱也无法禁绝,真是丧失脸面了,怎么还能面对日月!”说完,他便服毒自尽了。
杨震死得越发悲壮,越能反映出士人心里那份不安有多么深重。
大劫
永建二年(127),汉顺帝召集民间学者杨厚。杨厚凭借对天文地理的推算,告诉皇帝:距离汉高祖开国已经快三百五十年,这段时间里,必然会有灾难降临。
阳嘉二年(133),自然灾害层出不穷,汉顺帝不得不召见郎顗,打听天象异常的事情。郎顗写信上奏,说:自汉朝建立至今已有三百三十九年,大难可能就在眼前要来了。
谶纬作为两汉时期的产物,反映了汉人当时的普遍精神状态:一方面对庞大帝国的优越感深厚,另一方面又对未知的事物充满恐慌。它既囊括了实用的生活经验,也夹杂着术士方士的随意献策;既能作为借题发挥、劝谏君主的借口,也难免变成阿谀奉承、迎合上意的马屁工具。
“三百五十年之厄”表达了那会儿的心境:汉朝的命运好像快走到终点了,要是不做点改动,未来肯定出大事。
作为只能活几十年的个人,又生活在一个信息不怎么发达的社会里,怎么能感觉到时代在逐渐下沉呢?天灾接连发生,百姓流离失所;官员贪污腐败,欺压乡里;国家不断加征税赋,税税相扣;官道堵塞,人才难以找到出路……最让人担心的是,公平的基准一天天没了踪影。
在真实的汉朝之上,还藏着一个神学层面上的汉帝国。汉人宣扬高祖斩白蛇的故事,目的就是为了证明,汉家的皇帝是受到天命的。把皇帝当作神一样崇拜,一方面是敬意,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制约。因为天代表公正,那么所谓的天命之人,必然是无私无偏的人,“天下是天下之天下,不能属于某一个人”。
皇帝、官僚、史家、士兵、儒生、游侠、商贾,没一个不在汉家的天命中寻找人生的意义。当越来越多的天灾人祸或所谓的“异象”出现,威胁到个体的生计和利益,大家心里的震荡也就难以平息。说到底,最敏感的还是儒生们的心思。
东汉时期,政府用人主要靠两套制度,一是察举,二是征辟。说白了,这两套办法觉得挺不公平的,提拔人才和任用官员的权力都握在各郡国和中高级官员的手里,暗箱操作的事情也不少。不过,对于儒生来说,这路径挺顺的。自从汉武帝推崇儒学,官场里的读书人就特别多,他们讲学授徒,传播学问,一旦有用人机会,基本上都会照顾到门生和熟人。
到了东汉中后期,皇帝的身边出现了“累世公卿”的情况,士大夫这个阶层的力量也在不断增强。不过,在那样一个时代,绝大部分儒生反倒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压抑,心里头压得慌。
读书的人越来越多,可官职的缺口却没增加,掌权的人垄断了一定的官职,必然让社会变得越来越死板。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,皇帝偏重信任身边的近臣(多是外戚和宦官),上层的士人就被挤出核心决策圈,在朝中也不过是听从命令办事罢了;而底层的士人,要面对来自外戚和宦官派系官员的激烈争夺。
这也是儒生们不满的主要原因。在这个等级制度很严格的社会,人们对出身和社会流动非常敏感。出身不好的人只能在底层徘徊,要是某次机缘巧合突破了制度设定的界限,闯进了不该去的层次,必然会受到严厉的打击。宦官、外戚以及他们的宾客就是这个道理。权力是稀缺的奢侈品,一帮外来者没经过激烈竞争就轻松攫取了势力,想想看,儒生们怎么可能不觉得不公平呢?
这件事其实得怪皇帝,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任用亲信,完全不把规矩放在眼里。儒生们对此心里清楚,只是不好直接骂那所谓天命之子。公众的说法和历史记载里对外戚、宦官的否定,实际上暗暗地指向的就是皇帝本人。
在这个时代逐渐向下沉淀,危机在逼近,但这不代表我们只能站在那里看着。士子们都希望皇帝能带领大局走出困境,实现复兴。在永建刚开始的时候,左雄劝谏皇帝多选用那些“依循理道”的官员,他还举出了汉宣帝的例子,觉得唯有“严核名实”“赏罚分明”,才能够真正达到“振兴国家的目标”。
“综核名实”“信赏必罚”这两句话,实际上是强调要坚持实事求是、明察事物的本质,不能仅凭表面或私情做判断。前者意味着要详细核查事情的名义和实际情况,确保两者相吻合;后者强调赏赋赏罚要严格遵循原则,有功必赏,无过必罚。李固在考核顺帝时提议,要让步兵校尉冀(也就是外戚梁冀)以及其他侍中归还到黄门的官职上,把外戚特权收回,让国家的政权归于正途,不受私人势力干扰。他还建议,罢免宦官,削弱他们的权力,建立一个“不以私情左右”的公平纪律,让官场更讲究公正合理。
▲李固的画像,来自网络素材。
阳嘉四年(135)那会儿,顺帝封梁氏姐姐梁商为大将军。同一年,李固开始在梁商的幕府里混了起来。永和六年(141),梁商去世了,他的儿子梁冀接手了大将军的位子。建康元年(144),顺帝驾崩,年仅两岁的小汉冲帝登基,梁太后开始掌管朝政,于是下令梁冀、太傅赵峻、太尉李固一同负责尚书的事务。
几个月后,冲帝去世,皇统又断绝了。李固想推举“有德有龄”的清河王刘蒜,但梁冀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,支持八岁的刘缵当汉质帝。这时候,李固身居宰相,他大刀阔斧地开展变革,驱逐了百多名升迁不按常规的官员。汉质帝十分聪明,曾在朝廷上斥责梁冀是“跋扈将军”,结果梁冀阴毒地杀死了他。李固又力挺清河王刘蒜,梁冀则和宦官曹腾串通,压制群臣,李固不肯屈服。梁冀劝太后把李固免掉,扶持刘志登上皇位,便是汉桓帝。李固被罢免之后,没多久就被暗算致死,梁氏一族成了东汉最大、最狡猾的外戚势力。
和平元年(150),梁太后去世,梁冀的势力进一步膨胀,导致大部分外朝官员都投靠了他。宫中,汉桓帝一直处于严密监控,只能偷偷和宦官们搞秘密联系,但还是被梁冀察觉了。局势不妙,汉桓帝赶快发动了一场政变。他叫来了尚书令尹勋,让他掌管宫门,收集符节,用以控制倒向梁冀的宿卫军队;接着调动了虎贲、羽林等少数兵力,将梁冀的住处包围了进去。梁冀看到大势已去,便选择了自杀。
梁家灭亡,外戚的势力也逐渐减弱,而宦官们开始取而代之。
谈到外戚和宦官掌控政治,说得再黑暗,也未必完全贴切。东汉时期掌权的外戚和宦官,大多并不深入干涉朝廷的核心决策,更没有像王莽那样搞激烈的变革。他们最糟糕的表现,还是在于滥用手中的权力、插手选拔事宜。
梁氏经历过两次沉重的打击,受尽了苦难,掌权以后行事也挺极端的。一门之中“卿、将、尹、校”共有五十七人,孙氏家族的妻子还“冒名顶替”担任侍中、卿、校尉、郡守、长吏之类的职位,十多个人都是如此。宦官方面倒是更甚一些,没有不及的。他们因为“刑人”出身,容易产生自卑感,一旦上了位,就会大肆安插亲属宾客,把不少人升官,还疯狂敛财,挤进那些权贵行列。
到这份上,儒生们盼望的“中兴”局面逐渐变得遥远了,“三百五十年的灾难”最终也算应验了。
▲汉桓帝的画像,图片来自网络。
抵抗
当“天下人之天下”被奸佞之徒“私有化”,大汉也被那些小人搞得一片污浊,社会上终于掀起了一场全面反抗的浪潮。引子是清流党人率先出击。
事情其实得从几条“谣言”传开起。
甘陵人周福,曾是汉桓帝的老师。桓帝一登基,就把周福提拔到尚书的职位。当时,周福的老乡河南尹房植也很有名气。有趣的是,当地人就编了句乡谣:“天下规矩房伯武,因师获印周仲进。”两家的宾客们因此争锋相对,场面一度像个舞台。《后汉书》也记载:“党人之议,自此始矣。”可是,这么点小事儿,怎么竟然会闹成全国性的动荡呢?
那乡谣对于两个人的评价差别挺明显的,歌颂房植是“天下规矩”,却讽刺周福能当上尚书,是靠着他帝师的身份,而不是正常的选官程序。从已有的资料看来,两边的势力差距挺大:房植是由大臣李固引荐进去的,享有贤者之称;而周福的资料少得可怜,看不出有个稳固的势力。不过,要不是两边力量差不多,互相抗衡,也不会提得起“分庭抗礼”的说法,所以可以看出,周福的后台,主要还是靠着皇帝的支持。
前面说到,梁冀在毒杀质帝之后,打算立刘志,可李固等大臣却坚持要扶持年长的清河王刘蒜。在桓帝刘志即位之后,不仅杀了刘蒜和李固,还把清河郡改名为甘陵。在这个关键时期、这个敏感地点,竟然出现了这么一首“乡人谣”,表面上骂的是周福,实际上是在批评周福的后台汉桓帝;看似在夸房植,其实在赞扬士人的精神领袖李固。这种暗示意味挺深的。
紧接着那首歌,就是“郡中谣”。
汝南太守宗资器重功曹范滂,南阳太守成瑨赏识功曹岑晊,两地传出“谣言”:“汝南太守范孟博,南阳宗资主管画诺。南阳太守岑公孝,弘农成瑨只坐啸。”这些主要是在夸赞太守们眼光独到,慧眼识珠。
其实,汝南太守宗资和功曹范滂合不太愉快。范滂上任后,把官场整顿得挺严格,他觉得有什么德行问题的人一个都不留,反正才德俱佳却不被重用的人,就提拔一下。宗资听从宦官的说法,想让人当郡吏,结果被范滂给打了个退堂鼓。
因为范滂做事挺激烈,郡里除了中人以下的,都开始抱怨,甚至把这些怨气归咎于范滂用人结党。这种攻击大多针对那些曾经向他请托未被满足,或者被罢官的人。而范滂本人绝不会觉得自己是在结党,反倒觉得,实际上,是一些地方豪族巴结宦官,把正常的选举渠道给挤压了,结果导致许多人才被埋没。
“郡中谣”里另两位主角,南阳太守成瑨,听取功曹岑晊建议后,把那些“与后宫有亲”以及“拿赂财中官”的张汎抓了起来,“还抓了他的宗族宾客,杀了两百多人”。这些宦官随后反扑,皇帝下旨让成瑨入狱,罪应被弃市。
当“流言”传到太学那边,皇宫核心的抵抗力量也开始反应了。
洛阳三万名太学生一致推举李膺、陈蕃、王畅为士林的领袖,赞他们为“天下模楷李元礼,不畏强御陈仲举,天下俊秀王叔茂”。他们“上议执政,下讥卿士”,与地方上的范滂、岑晊等人相呼应,形成了一股声势浩大的全国性舆论。
▲李膺的画像,来源网络。
在波涛汹涌的时代背景下,士人们纷纷相互吹捧,一步步建立起以“三君”和“八俊”为代表的名士阵列。这就意味着,儒家士子们可以不用理会朝廷,自己评头论足,操控舆论——这可不是一般的权力,而是皇权的“要害”。皇帝难免会有所怀疑,长此以往,朝中的地位可能不再依靠官方的赏识,而是仰赖党派的一句好话,“清理天下”的目标最终会落到腐朽的政治中心——也就是皇帝的头上。
其实,桓帝早就挺忍耐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延熹八年(165),太尉杨秉弹劾宦官侯览,帝不得已,只好免除览的官职。同年,桓帝打算立田圣为皇后,但太尉陈蕃反对,“帝无奈,只能立窦后”。司隶校尉李膺坚持要杀宦官张让的弟弟张朔,“帝也没有再多言”。各地开始搜查宦官的家产,宦官们向桓帝申冤,“帝变得更愤怒”。
随着皇帝怒火越积越多,最终一场决战就此展开。
延熹九年(166)那会儿,方士张成教唆他儿子去杀人,不过他靠巴结宦官,主动制造“灾异”,让皇帝发赦免令,借此让儿子免死。时任河南尹的李膺抓了他儿子,赦令果然到了,他还真是不幽怨,直接将凶手给杀了。大家都明白李膺心里的火气有多大,但皇帝倒更在乎的是自己那份怒火——赦免之后还杀人,简直把皇权放在脚底下踩,他还能忍吗?难怪宦官就指责党人“诽谤朝廷,疑惑风俗”,皇帝刚一动怒,党锢的荒火就被点燃了。
陈蕃被免了太尉的职位,党人一辈子都不能再做官,不过,大家的看法却更加坚决地支持他们。李膺回到颖川,住在居阳城山里,觉得世上的士大夫都很有操守,而朝廷却污秽不堪。范谤出狱回到家乡,刚离开京师时,汝南和南阳的士大夫们迎接他,迎接的人排起了好几千辆车呢。
建宁元年(168),汉灵帝刘宏登基,窦太后掌握朝政,外戚窦武担任大将军辅政,陈蕃又一次被启用,曾经被排挤的名士们纷纷解禁,重新获得自由。
陈蕃和窦武准备铲除宦官,不料消息泄露,宦官曹节主动挑起事端,窦武自尽身亡,陈蕃也遭遇祸难。按理说,年幼的汉灵帝应当偏宠身边的宦官,可实际上,他更相信那些宦官的声音。于是,宦官趁机大肆搜捕,将那些和他们作对的名士关进牢里,杀光了不少。
党锢之祸在《后汉书》里写得挺重的,也挺深刻的。我们可以看到,这里面暗藏着好多矛盾的冲突:清流对浊流,理想主义者对现实派,按部就班的豪门和突然崛起的豪族,皇权和士族的角力,再到廉洁和腐败之间的斗争……那些党人没能“澄清天下”,也没能挽救快要倒下的局势,连自己的利益都没能保住。
大时代的洪流因为各种欲望交织争流,推动着历史不断向前,这也是历史送来的客观之恶。不过,总有人心怀对某些永恒价值的眷恋,这才展现出人性中那份难得的美丽。这两股力量的碰撞,造成了世间绝大多数的悲剧。党人之所以悲剧,是因为他们能在历史长河中留名:他们摆脱了权力体系的束缚,用个人的身躯与强大的权力抗衡,这也正是他们令人记忆深刻的原因。
党锢之祸过后,心灰意冷的士人们纷纷隐退到民间,不再愿意出仕为官。那时的皇帝和宦官把持着“帝汉”,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?汉朝的秩序已经彻底崩溃,几乎无法挽回了。
太平
汉朝如果算是个公平的朝代,那对于天地间所有人的生存就意义重大啦。各阶层、各种背景的人都加入到反抗帝国的行动中去。党人的败退可不代表抵抗的结束,反倒随着士人的逐渐沉淀,这场运动更是向普通百姓靠近,这样一来,抵抗也会变得更加激烈。
在党锢之祸之前,名士申屠蟠早就看出了“坑儒”之祸将会再度卷土重来,于是他选择了隐退,远离尘世,曾在梁砀之间隐居,靠着树搭个屋子,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生活,甚至把自己视为普通的佣人-level,既不与政府打交道,也不参与官场纷争。这就是典型的隐士模样。
宦官单超的陷害官员的第五个手段,就是把他们流放到朔方,而那位朔方太守,正是他的外孙。底层的官吏孙斌带着几位侠客在夜里匆匆赶路,成功把第五种救了出来。这些人,算得上是游侠吧。
窦武被宦官所害时,担任窦武府掾的胡腾,单枪匹马为窦武收殓遗体、安葬,结果因此被关押起来。他还帮着窦武的孙子逃走,还把他抚养长大。这都是旧时的官员。
陈蕃的儿子陈逸和平原人襄楷暗中策划除掉宦官。襄楷善于天文和阴阳之术,他说自己夜里观察天象,发现天象显示对宦官不利,估计他们快要被灭门了。这人算是个方士。
而规模最大的一支则是“妖贼”黄巾军。
当“汉家国运”走到尽头,心中找不到出路之时,最初的道教便被造出来。它预示着末日的到来。曹魏时期的《大道家令戒》记载:“汉嗣末世,豪杰纵横,强弱相陵,人民诡谲,男女轻浮,政治无法解决,家庭无法管理,盗窃横行,怨恨冤屈,小人相互欺压,蚕食百姓,民怨激烈,逆气冲天。”和所有宗教一样,道教也揭示了未来:即使世界会灭亡,总会有一部分人值得被救赎。
太平道天师张角手持“九节杖”,捧着《太平清领书》,渐渐展现在大家的视野中。他用“符水”帮人治病解难,还喊出“苍天已死,黄天当立,岁在甲子,天下大吉”这样的终极预言。这一句简单的话语,深深打动了底层群众的心,甚至让汉灵帝在中平五年(188)自封为“无上将军”,在平乐观讲武,跟民间宗教争夺掌控天意的权力。
▲张角。图片来自影视剧截图
在黄巾军起事的早期阶段,他们的目标主要是救民于水火,而不是想夺取天下。魏晋时期,杨泉在《物理论》中提到,黄巾起义那天,“身着纯黄的衣服,没有携带任何兵器,穿着长衣,步调从容,自由自在,走到哪个郡县都有人迎接,天都一片大黄。”对于在十几年内迅速聚集了十多万势力的新兴力量来说,这种“不携带兵器”的作风,真是让人难以理解。
据晋朝干宝的《搜神记》记载,张角黄巾最开始是在邺城起事,然后在真定会合,声称:“苍天已死,黄天新的天已立,岁在甲子年,天下大吉。起于邺,是天下大事的开始,合于真定。”张角利用谐音,把黄巾起义的地点和会师地点的预言联系在一起。这些史料告诉我们,黄巾军一直没有自称帝王,他们运动的路线,正是朝着与洛阳方向完全相反的方向,直奔真定一带去。这也说明,黄巾军对所谓的汉朝神器,没有太大兴趣,只想着建立属于自己的“天国”。
再说,黄巾军跟地方官员、士子关系挺不错的。黄巾还没起事的时候,有官员知道张角的动静,可他们都打太极,不愿意镇压,也不敢禀报朝廷。像张钧和向栩都反对宦官,还挺同情黄巾,觉得“不要让国家出兵”。郑玄曾在徐州避难,偶遇几万黄巾军,众人见到他都拜他,还约定不入县城。在平定天下、推翻旧朝、更新天地的事情上,一个穷困的太平道士和一个学问渊博的儒生,差别不大。
随着那些野心家和军阀插手,一代人的抱负都藏进历史尘埃里了。几十万人的“起义”,只用了九个月就败了个一干二净。比起这些实际行动者,那个更偏向理想主义的黄巾军,看起来简直蠢得离谱。
曹操算得上是最会善用黄巾军的一个野心家了。跟其他那些雄主不一样,他的脑子更深沉,心里清楚,想要称霸天下,不光靠武力和手中权势,还得赢得人心。所以,他选择巧妙利用太平道这个势力。他曾经三次参与平定黄巾起义,第二次还接受了青州黄巾三十多万人的归降。
那会儿,百万黄巾军攻占兖州,曹操带兵迎战,差点陷入危机被杀;不过,后来大军赶到,一下子把黄巾军击退了。可奇怪的是,曹操手下才有一万多兵,怎么可能制服30多万黄巾军呢?大概信仰上的一致可能也是个原因。在交手之前,黄巾曾发信给曹操:“当年在济南,破坏神坛,其道跟中黄太乙一样,似乎知道的,现如今反而迷惑了。汉朝快完了,黄家应该站出来。天命已定,非君子所能阻挡。”曹操在任济南相(184—187年)时,曾禁止刘章祭祀,还大肆拆毁神坛,黄巾军觉得他是“同调”的人,于是用大义来说服,劝他不要再保汉了。曹操收到信后,表面上骂了几句,实际上“多次示意降服的办法”。
黄巾军其实对曹操挺认可的,按照《魏略》的记载,曹操一死,“(臧)霸手下那些青州的兵马,都觉得天下快要大乱了,个个都打起鼓擅自主张走人。”也就是说,曹操一死,他在黄巾军心中像个精神领袖似的,大家忍不住觉得天要变了,便纷纷行动起来。
青州黄巾降了三十多万,加入曹操阵营后,就再也没有露面了。宛城之战结束后,于禁管理部下,边打边退。在路上,他遇到十几个人衣衫不整的士兵,问起来才知道,原来是青州的兵在劫掠家财。于禁一听气坏了,立刻追讨这些青州兵。由此可见,曹操对青州的黄巾军控制得并不牢,也没有打算把他们培养成铁军,更多是用一种宽松的态度,像是以宽容待之,宛如投石问路般试试手段。
建安二十年(215),曹操带着大军去攻打那个“雄踞巴、汉已经三十年”的张鲁。张鲁靠“道”治理汉中,自封“师君”,下设“祭酒”,搞出一种带点宗教色彩的理想王国。五斗米道和太平道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有点关联的。《老子想尔注》提到:“治理国家的君主,要修身养德,忠诚的臣子帮助,要在行道上用心,既有道,德就会普及,天下太平也就不远了。”《太平经》讲:“帝王的贤良辅佐,要彼此合作,共谋良策,齐心治理,追求太平。”这些秩序,其实跟儒学士子们心里的理想秩序,竟然还挺像的。
▲张鲁。图片来自:影视剧中的截图
曹操攻打汉中时,三国的格局基本已经确定。刘备曾试图招揽张鲁,可人家断然回绝,说:“宁愿做魏公的奴仆,也不上刘备的门。”按蜀汉正统的说法,张鲁算得上“汉贼”;但从当时的局势来看,汉献帝被操控在曹操手中,投靠刘备其实也算“汉贼”。实际上,从张鲁的思想来看,“大汉”在他心里早就已经死了,或许曹操才是真正符合天命的“真人”。
如此一来,代表“天命”的两个身份——汉家天子和道教真人的地位,都掌握在曹操手中。
整个世界都从梦中醒了。
参考文献:
班固:《汉书》,中华书局,1962年
范晔:《后汉书》,中华书局,1965年
刘珍等撰,吴树平校注:《东观汉记校注》,中州古籍出版社,1987年
陈寿:《三国志》,中华书局,1959年
唐长孺:《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》,中华书局,1983年
牟润孙:《注史斋丛稿》,中华书局,1987年
牟发松主编:《社会与国家关系视野下的汉唐历史变迁》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06年
徐冲著,《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2年
侯旭东著,《北朝村民的生活世界:朝廷、州县与村里》,商务印书馆,2005年
陈苏镇著,《论东汉外戚政治》,《北大史学》第15期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0年
王子今:《“斩蛇剑”象征意义与刘邦建国过程中的个人特色》,《史学集刊》,2008年第6期
牟发松:《范晔〈后汉书〉中对党锢成因的理解与描写——关于党锢事件成因的新探讨》,《华东师范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,2012年第6期
黄宛峰:《东汉颍川、汝南、南阳士人与党议的起因和发展》,《中国史研究》,1995年第4期
秦寨:《溯源与追忆:东汉党锢新论》,《史林》,2008年第3期。
姜生:《原始道教的兴起与两汉时期的社会结构》,《中国社会科学》,2000年第6期。
姜生:《曹操与原始道教》,《历史研究》,2011年第1期。
王尔:《从“异姓有服”到“祖孙同姓”——两汉“九族”观念的转变与东汉政治伦理的再确立》,《安徽史学》,2022年第3期。
冯渝杰:《祈望“太平”——理想国家追求与汉末社会运动》,山东大学博士论文,2014。